什麼是語用學？從「怎麼說得得體」談起
某個學期的課堂上，學生正在進行分組討論。有一組學生希望老師過去指導，所以舉起手說：「老師，過來。」讓老師不知該高興還是生氣。高興的是，學生的趨向補語學得很好；生氣的是，他們到底在師長說話還是在叫小狗。在華語教室裡，老師們常遇到一個有趣的現象：學生的語音大致標準、語法也沒錯，但一開口就讓人覺得「怪怪的」，甚至引發誤會或尷尬。問題往往不在「句子結構」或「詞彙量」，而在於語用（pragmatics）——也就是語言在特定語境下，如何自然、得體地被使用（Kasper & Blum-Kulka, 1993）。進一步來說，「這句話怎麼說」往往要根據對象是誰、在哪裡、什麼時候說、說話者的意圖和這樣說可能會怎麼被聽話者理解等來決定，這些都是語用學關心的事。舉個例子：
一位外籍學生走進教室，看見老師的桌上有一杯咖啡，他想表達自己觀察到老師有喝咖啡的習慣，就直接說：
👉 「你喝咖啡。」
語法上，這句話完全正確（主詞+動詞+賓語）。但在實際交際中，它聽起來卻像是在命令老師喝咖啡，而不是在表達觀察或關心。若要用符合華語語用的表達方式，一般會說：「老師，這是您的咖啡嗎？」或「老師，您喜歡喝咖啡啊！」我們的語用選擇反映了華人社會的禮貌觀念、人際關係態度，乃至於文化。
華語語用的重要性：學了語法還不夠
許多研究（Thomas, 1983；Kasper & Rose, 2002）指出，學習者在華語語音和語法上進步很快，但語用能力往往落後，尤其在真實對話中，容易出現以下問題：
- 句子語法正確，但語氣生硬、不夠客氣
- 用詞直譯母語習慣，忽略了中文的禮貌文化
- 無法判斷場合與對象，選錯語氣或話題
我們舉個真實案例：
一位西語背景的學生在公司實習時，對同事說：
👉 「幫我拿報告。」
同事聽了覺得很不禮貌，有被冒犯的感受。因為對中文母語者來說，至少要說「可以麻煩你幫我拿報告嗎？」或「不好意思，能幫我一下嗎？」才是合適的。語用的選擇關係到說話者的人際互動，甚至影響學習者在社會上的融入速度與成功與否。Thomas（1983）稱這種語用錯誤為跨文化語用失敗（pragmatic failure），認為它比語法錯誤更容易造成誤解，因為它直接觸及人際關係和文化價值觀。
不同語言的語用差異，學生最容易誤踩的地雷
英語和華語的語用差異
在英語裡，請求通常開門見山：「Could you help me?」或「I need some help.」而中文裡，「直接了當」往往被視為不夠客氣，因此我們常用間接表達請求，比如說「方便幫我一下嗎？」或「不好意思，能請你幫個忙嗎？」（Chen, 2001）。
西班牙語和華語的語用差異
西班牙語文化裡，對話常有熱情和直接性，例如「¡Oye!（喂！）」或「¿Por qué no lo haces ya?（為什麼不馬上做？）」直接點名對方行動，但在中文語境中，直接催促往往顯得不夠禮貌，可能需要加上「可以麻煩你……」或「如果方便的話……」作為語用緩衝（Blum-Kulka et al., 1989）。
日語和華語的語用差異
日語中的敬語系統相當複雜（Haugh, 2003），但它與中文禮貌表達的邏輯不盡相同。舉例來說，日語習慣用極度謙遜的語氣表達請求：「恐れ入りますが、少々お時間いただけますか？」（非常抱歉，可以借用一點時間嗎？）中文雖然也講究禮貌，但更傾向於「不好意思，打擾一下」這類的客套語，不僅禮貌程度上與日語有落差，形式上也比較簡潔。
小結論：學語言，也要學「怎麼說得得體」
語言不只是語法的正確排列，更重要的是能在適當的時機、對適當的人、用適當的方式把話說好。對華語學習者來說，語用錯誤往往比語法錯誤更容易造成誤解和人際困境，因為語用緊密牽涉到文化、社會期待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結。作為華語老師，如果我們只教「說什麼」、「怎麼說對」，卻沒教怎麼「說得得體」，學生就算字正腔圓、句子完美，也可能會讓聽的人覺得「怪怪的」。這就是語用學教學的價值——讓學生在真實的語境裡說得自然、得體，真正融入華語社群。
📚 參考文獻
- Kasper, G., & Blum-Kulka, S. (1993). Interlanguage Pragmatics. Oxford University Press.
- Kasper, G., & Rose, K. R. (2002). Pragmatic Development in a Second Language. Blackwell Publishing.
- Thomas, J. (1983). Cross-cultural pragmatic failure. Applied Linguistics, 4(2), 91–112.
- Chen, X. (2001). Self-presentation and Face Management in Chinese Request Strategies. Journal of Pragmatics, 33(2), 155–179.
- Blum-Kulka, S., House, J., & Kasper, G. (1989). Cross-cultural Pragmatics: Requests and Apologies. Ablex.
- Haugh, M. (2003). Interactional Achievement of Face in Japanese. Journal of Pragmatics, 35(10–11), 1581–1618.